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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北坡的攀登、行走与山村故事

宋明蔚 Adventure Papers
2024-08-29

梅里北坡的扎史打来电话:五一黄金周来临,大批徒步者前赴后继,亚贡村所在的德钦县佛山乡却依旧坚持封山。大批来到的徒步者,在村口纷纷被劝返。说是防火,其实另有隐情。
 
在扎史的描述中,我想象得出徒步者有多懊恼。他们多请两天假,从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飞到滇西北,再从中甸、飞来寺辗转赶来。村口就能远眺狮子座雪山的雪顶,满心期待的雪山盛宴就在眼前,现在却要无奈原路返回。
 
比徒步者更失望的是亚贡村村民,甚至说是愤怒也不为过。
 
“今年大旱,山里没有虫草,也没有游客。”扎西在电话那头说。“我们村民都很生气,特别委屈。”

与匆匆过客眼中的壮丽山色相比,对于村民,雪山不再是一座庞大的山体。它是神山,也是金山。越来越多的徒步者来到梅里北坡徒步,虫草采集模式受到剧烈冲击,一两年间极具暴增的游客数量与户外经济,神山的面纱被揭开,千百年来生存方式迎来变革,走出去与留下来,村民在收入、政策、生存、未来之间迷茫而又徘徊。
 
发生在亚贡村——这个梅里雪山脚下小小山村的故事,似乎也是中国无数个山村的缩影。
 
亚贡村到坡均:
谁杀死了那头野牦牛
 
在冰川河谷对面,一头牦牛地侧卧在岸边,像一尊璞玉雕琢的黑白卧佛,安详得出奇。它静静地趴在那里,一根粗硬的犄角冲着天空,硕大的头颅枕着大地,似乎想从泥土中辨听出远方来客。
 
我和格桑大哥走到尸体旁边。山谷里的春风轻轻吹着,拂过它黑白相间的柔顺毛发,再吹到它深陷死寂的眼窝。
 
这是一头死掉的野牦牛。它的下半身已经被狼掏空。“看腐烂程度,刚死掉一周。”格桑大哥对我说。
 
很难想象,这头健壮的牦牛在弥留之际,经历过一番怎样惊心动魄的战斗。在自知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最后几分钟里,这头庞然大物伤痕累累地踱步到河边,缓缓卧倒,合上双目。一头,或许是几头饿狼一拥而上,啮食掉它身体的二分之一。
 
身边,从狮子座雪山发源的冰川融水,哗啦啦地流淌。在那之后的一个礼拜,它的尸身相继沾满雨水、冰雪、灰尘,接着是饿狼、苍蝇、蛆虫,眼球逐渐腐烂…… 直到这一天,我们经过这里,走在亚贡村通往坡均营地的路上。

这是4月初的一天,我只身来到云南梅里雪山腹地,雪山北方的“坡均”。
 
早在五一人潮汹涌而至之前,我趁着坡均徒步路线没有开山,提前联系好了村里人。表明来意,辗转飞机、长途巴士,在蜿蜒崎岖的澜沧江山路爬升,来到了云南迪庆德钦县佛山乡亚贡村。

从飞来寺开往亚贡村的路上,某个拐角处,前车窗正对着卡瓦格博。

早春季节,没有5月的杜鹃花开,没有秋天的色彩斑斓。成群结队的游客还蜗居在大城市蠢蠢欲动。这里只有万古不化的雪山冰川,大半年无人走过的森林,虫草刚冒出芽的山谷。这几乎就是我想要的全部。
 
亚贡村没有村长,只有三年一换届的组长。按照行政规划,亚贡村正式的名字是“德钦县佛山乡溜筒江村双培中组”。如果想要寄快递,前面还要加上“云南省迪庆自治州”等一长串文字。作为茶马古道的沿线,亚贡村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但现在的“双培中组”却是一个没有历史的村落。

半年无人走过的原始丛林,时不时地要用电锯开道。

佛山乡多山体滑坡。在德钦县文化馆中,我翻开了《德钦县志》中的一页,其中记录了这样几行字:“佛山乡由于地质条件差,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严重,在全乡范围内进行地质灾害调查…… 溜筒江亚贡出现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后,实施了异地搬迁项目。” 短短几行字,却包含着这个村庄曾经不为人知的过往。
 
2008年,几场暴雨过后,亚贡村村民在田地里发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悬崖边上的裂缝甚至宽达一米。在尚未祛魅的偏远乡村,梅里雪山脚下的任何自然灾害,都会被当地人当作成神山的旨意。村民很害怕。
 
后来,德钦县里来的专家说,地上的裂缝就是山体滑坡的前兆。政府说要迁村。
 
新村址选在了四五公里外,与同在梅里雪山一侧的山头上。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远眺到梅里雪山的北方守护神之一,错改腊卡“狮子座雪山”。2009年,公路修通,村民开始为期数月的搬迁工作。
 
藏式新房建好,旧房子推倒,老旧时光中的宗族历史、山村故事也一并掩埋在尘土瓦砾之中。新的村子叫双培中组,名义上隶属于十公里之外的溜筒江村。

肖三哥家里的藏式新房。

“怪不得,这么偏远的山村,房子看起来那么新!”来到村里,我对扎史感叹道。
 
扎史曾是村里牦牛合作社的负责人。在藏区,牦牛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不动产”之一。如果说冰箱、彩电、洗衣机是八十年代城里人生活的老三大件,那么牦牛、青稞和神山,就是藏区人民生活中的三大件。藏区三大件组成了他们的经济生活,构建了他们的精神信仰。在藏区,牦牛的事,总是大事。集中牦牛办大事的亚贡村牦牛合作社,可能是村里最重要的经济单位了。
 
所以,我明白那种感觉。当我走在从徒步起点亚贡村通往传统虫草采集营地坡均时,我的向导格桑立青大哥突然停下脚步,望向河对岸,表情变得严肃而复杂。含混地说了声,有头牦牛,就穿过竹林飞奔过去。
 
来到尸体身边,我仔细观察这头刚死去一周的野牦牛,观察它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想象着它死前最后一刻的画面。据说,大部分非洲象死后的尸体都不会被人类找到。在将死之际,非洲象会走到群落中的死亡之地,哀声倒地,成为一具没有生命的庞大躯壳。除非是被盗猎者猎杀。
 
野牦牛的尸体同样也很难被人发现。这次,猎杀它的不是人,而是狼。近几年,山里的狼变多了,野牦牛常常被狼群捕杀掉。
 
格桑大哥有些惊讶,又有些悲伤。好像在他的内心深处,能和这头死牦牛发生共情。也或许是他想起来近年锐减的牦牛数量。这两年,越来越多的牦牛死掉了。村里的小孩告诉我,去年有一阵,连续下了十几天的暴雪,牦牛合作社的100多头牦牛,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死掉——“全部冻死了!”我想象着100头牦牛尸横遍野、栽倒在雪地中的情景,有些毛骨悚然。
 
对这一年的亚贡村来说,这无疑是一剂重创。“好在,我们都有牦牛保险。”村民后来对我说。牦牛保险是我在亚贡村听到的新名词。顾名思义,为防止自然灾害或狼灾等意外发生,每头牦牛都上了保险。自然灾害会赔两三千,被狼咬死会赔四五千。倒真是一个机智而又充满地方特色的险种。
 
2020年开始,牦牛合作社变成了亚贡村旅游合作社。牦牛的事,不再是最大的事。最大的事是搞旅游。

三人两马,在竹林营地附近休息。

我们走到了竹林营地。按照标准的徒步旅游行程,这是坡均秘境第一天的宿营地。自从梅里北坡作为一条徒步路线被重新发现,户外俱乐部设计了近乎同质化的“标准行程”。
 
早在2015年,在梅里雪山一带深居、以买卖虫草为生的藏地写作者刘杰文,偶然在一处高山营地听到几名测绘兵的对话。他后来在文章中写道:

“烤着火,其中一个测绘兵说,有一个地方,实在是太美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另一个说,测了这么多地方,那里绝了,绝了!

 

我问是哪里。他们异口同声:坡均。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坡均”这个名字。

 

你晓不得?藏族向导说,离错给很近的嘎!他竖起手掌:翻过去就到了,那边错给,这边坡均。

 

过去我以为去错给,至少要三天。没想到有一条路,如果体力足够好,一天就能到。

 

外地人没去过,转山的人也没去过,只有当地人,挖药材走那个路。原来有一条路,可以直接翻越雪山群。”


在对秘境的好奇心驱使下,刘杰文来到了坡均营地,这个汉语意思是“神仙居住的谷底”的地方。
 
在这趟行程中,他目睹了气势汹汹的大雪崩在眼前轰隆作响,破碎的冰川好像亘古大地上的蓝色疤痕,夜晚的璀璨星河,晨曦前后的日照金山,亚贡村民恬静的传统采集生活,珍贵的花草,罕见的野生动物……之后三年,每次来到这里,都被坡均的景色和生态震撼得“目瞪口呆”。
 
他决定把这片幽谷中的秘密分享给外界,用他最熟悉的方式。2018年,《神山狮子座,只待有心人——首次揭秘梅里北坡,狮子座雪山及大冰川群!》一文发布,坡均秘境公诸于世。之后,拍摄于坡均的《虫草秘境》纪录短片传播,越来越多的徒步者知道了坡均。
 
在扎史的印象中,2018年开始,陆陆续续有十多名游客,到了2019年十一黄金周的时候,几百名游客纷纷涌进亚贡村,想要率先探索这片未曾被商业开发过的秘境。
 
刘杰文在文章中不经意间地提及的进山攻略,却成为了后来户外俱乐部的常规路线:
 
第一天:亚贡村到竹林营地(或涨价营地),7公里。
第二天:竹林营地到坡均营地,6公里。
第三天:坡均营地——次丁垭口——坡将营地,6公里。
第四天:坡将营地——亚贡村,13公里。
 
后来,第四天的行程里又加进了从坡将营地往返海拔5200米古滇藏垭口的行程。“滇藏垭口是我们小时候进藏的路线,”年过半百的格桑大哥,勉强记得在八九十年代还走过滇藏垭口,“但是那里光秃秃的没有虫草,后来我们村里人从来都不上去。”
 
2019年开始,大大小小的户外俱乐部开发坡均秘境。更多的户外俱乐部,意味着更多的游客,更多的线路。在雪线之上《近年大热的梅里北坡徒步,你可知它不止一条坡均小环线?》一文中,甚至变幻出六条难度不一的线路。
 
在惊艳的雪山风光、神奇的宗教传说、可怖的山难故事、开车直达村口的交通、优美的田园生活等元素作用下,“梅里雪山”向来是中国徒步者最向往的雪山徒步路线。明永村旅游开发殆尽,雨崩村的户外旅游开发也即将步入后尘,雪山脚下的两个村子已经让大部分游客产生了审美疲劳。坡均秘境的横空出世,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人们对梅里雪山真正秘境的向往与两村开发几近天花板的缺口。
 
疫情后,国内徒步者对于荒野秘境的探索欲望空前。带着一丝报复性消费的冲动,带着对“去秘境要趁早”的心态,带着对梅里雪山的第三次想象,2020年的十一假期, 8000多名游客疯狂涌进坡均(格桑大哥回忆有2万名游客),而坡均的大门则是亚贡村。

黄昏时的亚贡村。

然而,朴素的亚贡村民,远远没有准备好在短时间内接待如此庞大的群体。村里共40户人家,200匹马,这便是亚贡村的全部“产能”。每匹马仅能驮运两个大包,也就意味着村里接待游客的上限是400人。考虑到4天经典行程的马匹周转,200匹马没办法一次性同时出动,据扎史说“每天最多只能出50匹马,接待100人。”
 
“所以去年十一,就出了很多问题,特别是细节上。”斯那江初对我说。这名带着平沿棒球帽的青年和我年纪相仿,在乡政府工作,是村民眼中为数不多可以仰仗的文化人,他回忆:“很多游客都到了营地了,我们的马还没有跟上。再加上天气不好,客人怨声载道。”后来,我也听扎史跟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在竹林营地休息的时候,格桑大哥给我看了去年他拍的视频:平坦的坡均营地上,扎着几百顶花花绿绿的帐篷,与雪山冰川的背景对比,显得格格不入。如果背景没有雪山,倒很像武功山或海坨山的帐篷节。
 
竹林营地也是村民为采集虫草而开辟的营地,坐落在河边平坦的细竹之中。天气好的时候,在树木和竹叶的疏影中还能远眺到庞大的雪山山体。不过这里并不是我今天的目的地,为了尽早来到雪山脚下,我打算一口气当天直接走到坡均。

站在坡均营地,来日贡卡雪山流淌的冰川与我的视线平行。

2个小时后,我来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面前是几栋破败的小木屋,环绕着来日贡卡、奶日顶卡、芒框腊卡等巨大山体和蓝色冰川。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谷底——坡均。

木屋背后巨大的芒框腊卡山体。

营地有十来栋简陋的牛棚小木屋,最早的一栋建于20年前,现在已经不能住人。坡均营地并不仅仅是亚贡村人的专属,曾经每个村子规定只能盖一栋屋子。现在没有了这个限制,营地周边也就突然出现了四五百平被砍伐后的木桩。最新的一栋小木屋建于去年。对于常在山野中走动的人来说,住在有棚顶的地方,永远比住在帐篷里更幸福。

破败却简朴的小木屋。

格桑大哥找到了他自己的木屋。半年没有人来过了,打开门后,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就好像突然走进一个被熊孩子捣乱的面粉集装箱,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个火,一定可以发生大爆炸。
 
格桑大哥用簸箕扫了十多次满满的灰尘,才敢在木屋里的火塘边用枯枝生火。
 
我则坐在小木墩子上,贪婪地欣赏着三面环山的绝美风光。来日贡卡流淌至山脚的冰川与我的视线几乎平齐。经年累月的灰土尘埃覆盖在白色的冰川上,乍一看有些脏兮兮的,如果你走到悬崖边近距离端详,你会发现在这黑灰的冰川之中,偶尔会透着幽蓝色的微光。那是冰雪千年积压后的结晶。

把手机焦距抻到极限。

赫拉克里斯说过,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说的是河流在永恒流淌。虽然冰川是凝固的长河,看似稳定,但却是在更宏伟的时间框架中流淌。梅里雪山山峰陡峭,毗邻三江并流地区,冰川流速在每年200~500米之间,是喜马拉雅山冰川流速的十倍。人也不会两次站在同一条冰川之上。

日落时的芒框腊卡镀上一层金色。

几个小时后,旁边酷似爱德嘉峰的芒框腊卡雪山,从粉色镀成橙红色,再逐渐变暗,和这片靛蓝色的夜晚融为一体。
 
很快,温度骤降。我在木屋的火塘边烤火,烟熏着直流眼泪。格桑大哥怕我冷,木屋的小门紧闭。我倒是更怕烧柴不通气导致一氧化碳中毒。

每晚我睡在烟熏缭绕的火塘边。

我窝在睡袋里,看着Kindle。书中的斯通纳看似普通平凡,却有一副固执的灵魂。屋外不时传来冰川轰然倒塌崩裂的声音,屋内柴火生劈啪作响。头枕山河,却不入梦,我浅浅地睡去。


坡均到坡将:
狮子座雪山攀登史
 
第二天,从坡均营地到坡将营地,徒步距离只有6公里,需要翻越海拔4700米的次丁垭口。
 
我估算了下自己的体能,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完。但何必呢?到得太早,剩下的时间呆在牛棚里,离雪山反而更遥远。
 
吃过早饭,泡杯咖啡,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就像个太阳能充电板又充满了力量。拾好行李,我放慢脚步,正对着狮子座雪山的方向走去。

爬向次丁垭口途中。

如果把主峰卡瓦格博当作狭义的梅里雪山,那么这条路线说是梅里北坡徒步路线,其实不太精准。徒步全程基本看不到主峰卡瓦格博,反而更像是狮子座雪山北坡徒步。
 
海拔爬升,植被越来越少。

狮子座雪山,真正的名字叫做错改腊卡(Cogar Lapka),卡瓦格博二峰,即梅里雪山的第二高峰,海拔6509米。因发音相似,错改腊卡在网络文章误传为“粗归腊卡/ 茨霜腊卡(Cogong Lapka)”,其实是两座不同的山峰,后者的海拔低了500米。亚贡村民称它为“贡该僧格那宗”。后来我在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一书中,找到了狮子座雪山的另一个名字:在南坡的佳兴村和龙普村,当地藏语称它为确达玛峰。
 
狮子座并非十二星座中的狮子座,当地人自然不会知道西方的十二星座。它也并非如大家传说状如坐卧的雄狮才因此得名,而是源于当地的神话传说:卡瓦格博山神骑着狮子莅临此地,座临山头,如君王般睥睨着太子雪山北方的地界。
 
这天的徒步路线距狮子座雪山相对最近,也是一次观赏雪山的盛宴。徒步到次丁垭口前的碎石坡,地形陡升。我按自己的节奏,背着双手,欣赏通透的风景。我掏出准备好的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狮子座雪山山体上的每一处褶皱和纹理。

海拔4700米的次丁垭口,hu往来路。

在与雪山接触的十余年中,我慢慢培养出了一套比较自我的雪山欣赏方式。先从地理的视角,欣赏它的轮廓,它的线条,它的肌理,它看似永恒实则在流淌的破碎冰川。再从攀登的视角,观察它的每一处沟槽,悬冰川,寻找破解它的难题——尽管我知道,真正破解它的方法,只有置身其中。最后,把宗教神话、地理视角、攀登视角和当下的天气(一种随机的命运时刻)合为一体,形成一种杂糅着宗教的神秘主义色彩、在山体中寻找攀登艺术的美学体验。

狮子座雪山(错改腊卡)和6260峰看似近在眼前。

“梅里雪山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处女峰。”如今,在每一篇旅游攻略、政府宣传、媒体报道和当地人的叙事中,这句话口口相传,似乎变成了真理。但从攀登的视角来讲,世界上尚不存在登不上去的山峰。
 
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尚未有登顶纪录,但因此说梅里雪山是未登峰,就未免以偏概全。事实上,作为卡瓦格博二峰的错改腊卡,当地人眼中的神山狮子座雪山,早在2015年就已经被登顶。

四人登山队攀登途中。

2015年2月,老布(Bruce Normand)、马科斯(Marcos Costa)、凯尔·邓普斯特(Kyle Dempster)、盖旭峰 (Garret Bradley)四名世界顶级登山者,在四川完成一系列备受瞩目的攀登后,来到云南,尝试攀登卡瓦格博二峰。或许是那场无法忽视的1991年山难,四名登山者清楚主峰卡瓦格博攀登在当地的禁忌,也或许是出于尊重当地的宗教传统,也许纯粹是出于对更高难度的攀登艺术追求,他们没有选择攀登技术难度相对没那么大的主峰,而是瞄准了更有攀登乐趣的二峰,海拔6509米的错改腊卡(Cogar Lapka)。
 
早在1993年、1994年,柯伦奇率领的美国登山队两度远征,均未登顶。这次的四名山者也并非首次到访。前一年,马科斯和老布已经尝过一次攀登,但恶劣的天气让他们被迫放弃。2015年,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再次应对恶劣天气。
四名登山者并非泛泛之辈,都是世界顶级配置:Bruce,即国内山友熟悉的“老布”,剑桥大学毕业,麻省理工博士,人大教授,曾在2007年无氧登顶K2,在国内外完成了一系列经典的高难度攀登,比如爱德嘉峰东壁,是国内已故著名登山者严冬冬心中的导师;Marcos,阿式攀登、攀冰、大岩壁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干攀,曾完成过艾格北壁在内众多高难度路线,被誉为“巴西攀登天才”;盖旭峰,或许我该称他为小盖,最早我们打交道是2019年为了白河攀岩特稿的照片,小盖不仅是出色的攀岩者,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拍得一手精彩的攀登照片,是活跃在美国和亚洲的自由撰稿人;Kyle Dempster,啊,传奇的Kyle,美国最顶尖的阿式攀登者,和老布在新疆雪莲峰完成一系列经典的攀登成就,拿到了金冰镐,一出道即巅峰,后来和老布一起完成了日乌且峰西壁、爱德嘉峰东壁,还和Hayden Kennedy在巴基斯坦的食人魔完成了很多精彩的攀登,可惜在第二年便死于山难,英年早逝。
 
四名技术精湛的登山者,除了小盖的极限登山经验稍弱,其他三人可以说是金冰镐级别。他们所谓的“坏天气”虽未明说,我自然清楚意味着什么。

老布和马科斯攀登途中。

马科斯后来总结道,卡瓦格博山脉最特殊的攀登难点便是天气。梅里雪山位于三江并流地区,山体脚下澜沧江蒸腾的水汽,攀升4000米的高差(珠峰北坡攀登不过3000多米的高差),导致这片山区大量积雪,天气非常不稳定。 
 
2015年的这次攀登,他们选择了天气相对稳定的二月。从海拔2000米的河谷进山,先后经过竹林营地,路过坡均营地——和现在梅里北坡相似的徒步路线。第二天,他们把大本营建在错改腊卡的冰川上,比坡均营地更接近山体。这处海拔5000多米的大本营不太容易抵达,在坡均营地是看不到的。

 
第二天,他们爬上50°左右的冰壁。频繁的落石,如炸弹般在身边砸成碎片。四名登山者爬上了位于芒框腊卡和6260峰之间海拔5500米的山脊垭口,沿着山脊向东北方向的6260峰攀登。爬到海拔5700米的位置后,从山脊下降,在错改腊卡东壁一侧的冰川建立ABC营地。

攀登途中,翻越山脊。

第三天,他们直上错改腊卡和6260峰之间的垭口,攀登在60°冰壁之上。这处垭口海拔6050米。攀登到垭口,狂风呼啸,白雪茫茫。无法辨认前进的方向,四人决定先下撤回ABC营地。
 
一晚过后,天气晴朗,整个梅里雪山地区壮阔的风景一览无余。但小盖累了,连日的劳顿,较高难度的攀登路线很折磨人。凯尔预判攀登路线太过危险:“如果昨天的那处冰塔崩塌,我们必死无疑”。
 
只有老布和马科斯继续攀登。二人趁着好天气窗口,一口气攀登到了前一天的6050米垭口,爬过雪檐,穿过裂缝。

 
捉摸不定的雾气再次袭来。云雾从坡均方向的山谷蔓延到山脚,再攀升到垭口处,一直飘到身后的6260峰。两名登山者彻底被白雾笼罩着。
 
就连经验丰富的“巴西攀登天才”和“美国物理教授”无法判断前方的山势,只能根据脚下的地形随机应变。他们翻越到了山体的另一侧,常年积雪的北壁。马科斯灵活地跳过一处裂缝,再把老布拖过这处裂缝。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穿过裂缝区后,抵达了海拔6350米的位置。这里距离顶峰只有150米。此时,一处高达15米的悬冰川以压迫性的姿态横亘在他们面前,就好像游戏通关前最后一个出场的终极大反派。

 
马科斯精通攀冰和干攀,他觉得不需要绕道而行,索性直接硬上。事后,老布回忆道,“马科斯摇摆着身体轻松地爬了上去。”
 
没想到,悬冰川看似庞大,爬起来却很简单。而冰川之后的地形看似普通,但却异常凶险。马科斯回忆道,悬冰川上的冰雪非常松软,完全没办法打进冰锥做保护点。
 
这时,领攀者需要精湛的技术和强大的意志。脚下即是千米深渊,强烈的暴露感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马科斯小心谨慎地向前迈着步子。顶峰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身后的老布在悬冰川攀登时失足滑落,绳子瞬间被抻得笔直。用老布的话说,绳子被拉成了一个“r”字。
 
马科斯呼喊着老布。狂风呼啸,老布隔着悬崖根本听不到。时间似乎静止了,但在这静止中,似乎也有缓缓的位移。老布坠在后面的绳子上,不断把马科斯拉向身后的深渊。“就和《触及巅峰》中Simon Yates遇到的情景一样。”马科斯回忆道。
 
下面,挂在绳子上的老布有些慌张。他挂在绳子上束手无策,叫骂着。老布回忆道,“我他妈就是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马科斯逐渐被老布拉到了悬崖边缘。当时的情景让马科斯记忆犹新。时隔五年,这片刻的惊险沉淀成了哲思,马科斯后来写道:当你走在生命的边缘,走在探险的前沿,你充分明白自己所从事运动带来的风险。这个时候,你就要充分相信你的搭档。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布终于爬上了这处悬冰川。二人朝着最后的山顶走去。

我根据路线描述,在谷歌地球上制作的最后冲顶路线图。

终于,在白茫茫的暴风雪中,他们走到无法再高的地方。GPS显示,海拔6516米。他们登顶了卡瓦格博二峰,错改腊卡,狮子座雪山。这是有史以来,梅里雪山地区的第一个登顶纪录。
 
下撤还算顺利安稳。但稳中带险。附近一处冰川崩塌,释放出成吨的冰雪,横扫着他们刚刚穿过的攀登路线,离二人只有一臂之遥。

我在谷歌地球模拟的全程攀登路线。

下撤到6050垭口时,暴风雪减弱,在傍晚的夜色中,旁边6260峰已经完整地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中。等回到垭口下5550米的ABC营地时,发现凯尔和小盖在打着光指引他们营地的方向。
 
次日,四个人爬下冰川,在坡将营地的牧场上扎营。就好像几个误打误撞走进山的游客,除了脸上的晒伤,他们和普通的徒步者没什么两样。
 
四个人进山的时候还是冬天,等出山的时候,春天就已经来了。

翻过次丁垭口,北面背阴处一片雪原。

3个小时后,我也来到了坡将营地,走在四名登山者走过的路。我一边想象着六年前那次经典的攀登,一边仔细观察周边的植被和风景。格桑大哥说,坡均和坡将营地都是他们村民平时挖虫草的主要地点。
显然,亚贡村民日常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就是虫草、牦牛、雪山、青稞、酥油这些藏地元素。朴素而又简单。他们绝不会知道,早已有登山者站在神圣的狮子座雪山山顶。如果他们知道了这次攀登,也一定会黯然伤神吧。

坡将营地。

在藏地村落,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峰几乎都是神山。在《雪山之眼》中,作者马建忠收集梳理了当地村民心中的神山故事。其中有大小村落的守护神,迪庆地方的守护者,还有保护整个藏区的大神山。山峰成为村民心中神圣的图腾。雪山中的动植物生态滋养了村民,也是他们的亲人。阿尼卡瓦格博,是他们的爷爷。
 
当发源于西欧阿尔卑斯山区的阿式攀登(登山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后,山体的肌理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山峰的理性探索逐渐取代了迷信的宗教崇拜。神山的面纱逐渐被揭开。在登山者的“占领”中,藏地神山开始逐渐被“祛魅”。
 
然而,村民不想被“祛魅”,他们想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神山,重新赋予山峰的神性和人性。探险者祛魅,当地藏民复魅,冲突必然发生。对这种冲突最经典的诠释,就是梅里雪山的几次攀登(以及后来的偷登)。
 
对立之中也有纠缠与交织。雨崩村、明永村的经济发展,以及现在亚贡村民心中向往的“美好生活”,建立在这种攀登叙事带来的旅游经济。很多次,淳朴的藏民与我畅想,旅游业即将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多想告别这种靠天吃饭极不稳定的虫草经济。我都忍不住想说,这种改变,其实是以攀登神山为代价。
 
到访过梅里雪山的游客,大多在惊悚的山难故事中,发出“伟大的神山,人类注定无法攀登”的泛泛空论,再从听众逐渐成为传播者,传播着这种神秘感。这种廉价的神秘色彩,只会把登山文化和神山文化割裂。二者唯一的调和剂,就是纯粹的尊重。

从技术难度讲,二峰错改腊卡的技术难度远远高于主峰卡瓦格博的传统路线。现代登山者明明有能力登顶卡瓦格博,纯粹是出于尊重,而非神秘主义的作用,便选择不去攀登。


我思考着这一切,有些口渴。我们开始在营地烧水做饭。在坡将营地往低谷处可以远眺到亚贡村,往高能望到狮子座雪山和6260峰的伟岸身姿。太阳落山后,狮身染上一层火红的橙色,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在坡将营地远眺日落时的狮子座雪山。

夜幕笼罩后,小木屋里再次烟熏缭绕。格桑大哥在火塘边唱着德钦的弦子,我啜着壶里的热水,思考着山上发生的故事。


坡将到亚贡村:
“想成为下一个雨崩村”
 
走在回到亚贡村的路上,脑袋里装着满满的雪山记忆。我知道,这种记忆不会持续多久。它们很快就会被另一座雪山的故事所取代,再到下一座。人的一生都是翻越一座座高山,而我心中的高山比大多数人都更加具象。高山,就是我的高山。
 

从坡将营地回到亚贡村,看起来长路漫漫,一般徒步者需要八九个小时。我估摸自己差不多两三个小时能回村。有些庆幸,终于要出山;终于要出山了,又有些遗憾。

从雪山回到村庄,是一条需要人用五官去感受的小路。黑色和白色的元素渐渐少了,棕色、黄色、绿色慢慢多了。很快,山间小路就铺满了形似玫瑰花瓣的小松果。原始丛林时而布满松香,时而充斥着牛粪味,偶尔有几丛野花的味道。我喜欢这种真实感扑面而来的味道。

玫瑰花瓣似的松果。

空气中的含氧量越来越高,我的脚步越来越轻快,直到小跑起来。在这种陶醉的下坡中漫步,三个多小时后,亚贡村出现在山谷对面的山坡上,云层中照射出一道光束,为我指引此行终点的方向。就好像当年凯尔和小盖为两名登山搭档指引营地的方向,用光挥舞着回家的讯号。

亚贡村就在峡谷对面的山头上。

如果你的体能能驾驭路线本身的难度,那你就会充分享受山林中的乐趣。正如我后来在一档播客节目中回忆到的那样:



“每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就是从雪山山间照射进来的,春天之后的空气有一种纯净甚至清甜的味道。一般五月份之后杜鹃花就开了,七八月份都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九月份的雪山色彩斑斓。当地有一种小竹子,下午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地上,从竹子的缝隙中,你能隐隐约约看见黑牦牛,它们的脖颈上挂着牛铃,稍微动一动,声音便在竹林中悠扬回荡,随着竹海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传到耳朵里。眺望远处的雪山,竟是如此心旷神怡,如此沉醉。”

郁郁葱葱的河谷。海拔已经降至2000米。

每年11月到4月,是梅里北坡的封山季。5月杜鹃花盛开时,第一批游客就会造访,当色彩斑斓的10月被白雪覆盖,意味着马上就要封山了。
 
村里人对“开山与封山”奉若神明。要想在封山季贸然闯入,村民定会带着像守护卡瓦格博山神般的决心与底线,尽全力阻止你。如果这次不是村民邀请,我肯定也会像普通游客一样被阻隔在村口之外。

徒步的终点,也是起点。

这种不可妥协的决心让我动容,几番询问采访之后,才摸索出背后包含着可持续发展的虫草经济、乡政府防火政令等多重因素。但在村民心中,他们更希望一年四季都有游客来,与脆弱的虫草采集模式相比,带徒步者来钱更快、不再靠天吃饭。
 
“就像雨崩村一样?”
 
“是的!就像雨崩村一样。”扎史果断地说。
 
可是,如果重蹈2020十一黄金周上万人的情景,村里的接待能力如何能供应上?扎史神秘兮兮让我上车,5分钟后,把我拉到两个操场大小的青稞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亚贡村和大峡谷,远处狮子座雪山的白色雪顶崭露头角。
 
扎西问我,在这里开辟一片露营地如何?游客集中的时候,徒步者可以在这片空地扎营,旁边就有水源。“营位费只收几十块钱,跟村民商量下,他们就应该同意推倒这片青稞地。”
 
“现在很怕家乡的人在各种诱惑下开始迷失。”斯那江初向我表达了他的忧虑。这个与我同龄、却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思考得更多。斯那江初帮忙起草了梅里北坡的规章制度,以及亚贡村旅游合作社的制度。
 
旅游合作社更像是个小型的人民公社。每一名从亚贡村进入梅里北坡徒步的游客,都要接受旅游合作社的统一分配:统一分配马匹、向导、住宿,赚到的钱村里平分。

梨花盛开的季节。

《规章制度》不仅对收入支出做出了清晰的规划,还包含目前很多景区尚未完善的环保机制,如“每一名游客进山必须携带塑料袋,每天傍晚有村民向导统一回收并处理。”
 
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小细节:“服务人员有义务帮助游客背小包,且不得要求增加费用”;“马队使用过程中,只能用于驮运商量好的物品,游客不允许骑马”;“服务人员应当想游客讲解人文和自然情况,介绍风土人情和习俗”。

“想成为雨崩村”看来不仅仅是一个愿景,他们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可是,”我问道,“您知道雨崩村里现在已经几乎没有雨崩村民……”
 
“看,猴子!”话还未说完,突然就被扎史的惊呼打断。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青稞地的另一头,十来只酷似滇金丝猴的小东西,在田地间灵活地跑跳,就像几只成精的小猕猴桃。
 
小猴子是村里的常客。咬死野牦牛的饿狼,偷吃玉米的棕熊则是不速之客。在村民眼中,它们充满了人格色彩的。在我这个城里人眼中,它们是可爱的。就像约翰缪尔笔下的熊,“就像在超市里挑选着不同货架,来回寻找不同地区国家的应季蔬菜。”
 
晚饭过后,我被拉入亚贡村唯一的体育娱乐消遣,射箭。曾任村长的白玛小哥说,亚贡村民没有篮球足球之类的体育运动,只有射箭。每天饭后,村里的男人都会聚集到这里,射箭比赛,把酒言欢。

300米开外,百步穿杨。

我来到射箭场。粗粝的土地,简易搭建的棚屋,面积竟有篮球馆大小。300米开外,五根石桩象征性地当作靶子。我心下狐疑,300米,别说靶心和靶子了,能把箭射过去就相当不错了。
 
看我如此怀疑,白玛轻蔑一笑,拉满弓,对准靶子,三射三中。我很震惊,表示告辞,不想再自取其辱。

晚上我住在肖三哥的家里。家里只有肖三哥和老妈妈二人。二女儿在外地上学。

亚贡村的田园风光。 

现在肖三哥和年过七旬的丈母娘住在一起。老妈妈弯着背,脸上常常挂着微笑。家里来客人时,细密的皱纹会在她古铜色的脸上铺开,活像一块展开的隔夜腐竹,痂硬中保留有一点即将消失殆尽的弹性。那是高原藏地老人特有的岁月感。
 
有些意外的是,开放式厨房里竟然还有一台双开门立式电冰箱。老妈妈拉开冰箱门,一阵酥油味儿飘来,我心下茫然。
 
几晚酥油茶下肚,蘸着苞米面儿,饮过高度数的青稞酒,我和肖三哥仿佛就成了过命的兄弟。肖三哥在2019年前后做过双培中小组的组长。2009年,亚贡村变成了双培中组之后,组长在村民心中就是村长。恰恰就在搬村那一年,肖三哥家里出了重大车祸。妻子和大女儿没能住在双培中组的藏式新房。

我们聊着虫草的收成,聊聊村里的故事,和他自己的命运。我端详着这位长相粗犷的汉子,曾经的村长,心中有些同情,很快又为这种城里人的同情而感到惭愧。
 
在梅里北坡的最后一晚,我睡在在肖三哥女儿的房间。连日睡在木屋的火塘边,这晚终于没有了烟熏的味道。躺在柔软的床上,这是一种幸福,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兄弟兄弟”的敲门声叫醒。司机在楼下等我,要回去了。
 
开车送我到德钦县城的司机师傅,也是肖三哥的弟弟。车窗外,扎史和格桑大哥朝我挥手告别。这几天我问东问西,至少问了几百个问题——帮助他们精进了普通话——或许他们巴不得我赶紧走。

我的向导格桑立青大哥,亚贡村的日系穿搭担当。

然而,此行我还要经历最后一道难关。坐在副驾驶位的紧张刺激,堪比单脚在悬崖边做后空翻。小破皮卡车在斗转直下的临江土路,山路狭窄,路况破碎,车内颠簸。车窗外看不到路肩,只有千米悬崖下翻腾的江水,就好像坐在4D电影院看最震撼的灾难电影,只不过电影票是我用命换来的。
 
不知道司机师傅是在炫车技,还是早就习以为常,他故意挑在盘山道的转弯处自拍视频,空出一只手实时上传到抖音。
 
司机普通话不好——事实上,整个村里能讲流利普通话的只有寥寥数人。他问,害怕不。我一边说,不怕,一边用汗津津的手掌抓紧了车门上的扶手。但却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是为了分散注意力。)
 
司机师傅五十多岁,有个女儿,但是“跑到城市里,不回来了。”和中国无数个小山村一样,走出山村,是亚贡村年轻人年少时最现实的梦想。每名到此一游的路人,都在村里年轻人的心里播种下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亚贡村的孩子在德钦县上学,高中在香格里拉读书,幸运的话会考上昆明的大学——学什么不重要, 一本二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再也不回来。
 
“啊哟,害得我,现在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司机师傅一身感叹,右手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车体一震,我也紧张地一嘚瑟,望向窗外。
 
我最后一次凝视右手边车窗外的卡瓦格博。此刻,山体再次躲藏在云雾之中。老布和马科斯就是在这种天气登顶的,真是厉害。如果是个好天气,站在山顶可以清晰地望见玉龙雪山,甚至还能看见一百多公里外的稻城亚丁三神山。
 
十年来,我已经来过十次梅里雪山,每一次都会发现一些变化,就好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田野观察。
 
我观察到村庄的变迁,雨崩村通电,冰川退化,不会说普通话的村民逐渐被南方商人取代,老房子改装成精致的网红客栈,明永村从旅游胜地重新变回空无游客的山村。也有些神性的时刻:神女峰面茨姆直刺云霄,在五月的清晨七点零五分采拮天上的火焰,点燃山尖,直到整片山体迅速燃烧,发出金色的光芒。

清晨,面茨姆的山尖被点燃。

每一名来到梅里北坡的游客,都贪婪地接受这绝美风景的诱惑,呼吸急促地爬上含氧量渐低的垭口,在感官刺激和大脑空白之中,寻找冒险的乐趣,短暂忘却生活中的一切。他们来去匆匆。纵然曾片刻关怀过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等回到车水马龙的都市之后,终究会被那些城市里的烦恼困扰。
 
我曾经失望过。失望于村民在商业和传统之间做出懦弱的选择,但我随后明白,这种失望更多是对荒野的美好想象落空后的不满。村民看似在商业和传统之间挣扎,其实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焦虑。这种焦虑与城市人生活中琐碎的烦恼相比没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藏民永远是乐观的。藏民给每一座雪山、河流起了名字,把它们拟人化,他们眼中的万物因此都被赋予了生机。每一片青稞田,每一串葡萄,每一株桃花。我相信名字的力量。那头被狼咬死、被大自然掏空的野牦牛一定也有一个名字。在人们命名它的一刹那,也给予了对美好的期许。
 
我不会忘记,我还会再来,那个叫坡均的远方,那座叫狮子座的雪山,那个叫亚贡的小山村。


人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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